曾為志、楊承熹/文 曾為志/圖

敘永縣大石鎮(zhèn)，正如其名，盛產(chǎn)石料，尤以精美的石刻、石墓、石橋、石牌坊聞名，被譽為“川南石刻文物之鄉(xiāng)”。無論是龍龜山冥府石刻，還是民間的墳塋、石坊，都堪稱精品。

在眾多石刻文物中，位于大石鎮(zhèn)朝陽村的唐氏貞節(jié)牌坊最令人稱奇：整座牌坊上下沒有一個字，中國絕無僅有。

獨一無二的無字牌坊

唐氏貞節(jié)牌坊矗立在石沿山（音）前，舊時的朝陽壩場鎮(zhèn)，與坊前50米處一座龍腦橋遙遙相望。

石沿山全景

牌坊為四柱三間五樓屋檐式，面闊7米，通高11.65米，樓枋刻鏤空雕花草獅獸，額枋匾板上，分刻深浮雕刻人物戲劇故事18龕，四柱前后共有抱鼓石8個，分別雕刻龍、獅、麒麟、鹿等祥瑞神獸的圓雕造像，額枋下的雀替為鏤空圓雕獅獸和鹿。

牌坊總計52龕雕像圖案，栩栩如生，保存完好，無一處破損，雕刻的體量與技藝，均堪稱蜀中佳品。

遠遠望去，坊上還可見石灰寫成的“忠”和“萬歲”等字樣。正因為這幾個字，該坊才得以幸免于難，完整地保留至今。

該坊雖雕刻精美，但立柱、額枋、匾板、龍鳳牌上卻光滑溜溜，通體更無一刻字，是一座獨特的無字牌坊，民間又叫啞巴牌坊。

這在四川現(xiàn)存的260多座牌坊中絕無僅有，恐怕在中國現(xiàn)存的牌坊中也獨此一例。

石刻精美

此前，其他地方也有關于無字牌坊的報道。

一是福建漳州市藍田開發(fā)區(qū)的一座明代牌坊，通體古拙簡潔，無一文字。后來，文史專家在調查時發(fā)現(xiàn)了丟失的一塊龍鳳牌，上刻“科第傳芳”4字。

另一座無字牌坊是位于江蘇無錫市姚灣的明代牌坊，通體也未見一字。后據(jù)專家研究，牌坊上的原文字很可能是被人為抹去了。

這兩座都算不得真正的無字牌坊。敘永大石鎮(zhèn)的無字牌坊為青石所雕，無一處風化，更無一處刻字痕跡，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無字牌坊。

石刻精美

無字牌坊與周氏家族

無字牌坊建于光緒19年（1893），是為褒獎當?shù)刂苁霞易宓奶评先嫒耸毓?jié)51年而建的。

據(jù)1987年續(xù)修的《周氏族譜》記載，大石鎮(zhèn)周氏先祖周孝、周禮兄弟二人于明末從“廣東省麻城縣孝感鄉(xiāng)”入川。

廣東既無麻城縣，也無孝感鄉(xiāng)，周家后人稱呼爺爺、奶奶為姥爺、姥婆；本村的楊、林二姓祖籍廣東，保留了典型的客家稱呼阿公、阿婆。

從親屬稱謂可以確定，周氏并非來自廣東，應為湖北?？赡芎涂图胰碎L期雜居，以至于修譜時出現(xiàn)了“冒廣東籍”的現(xiàn)象。

周孝、周禮后來分居繁衍，周禮遷往貴州畢節(jié)，子孫榮盛，后代多有功名。

周孝則居住在敘永天池鎮(zhèn)一帶，育有四子，按“朝文登鳳廷，學光昌宏開”的字輩取名。唐孺人的丈夫周仕鳳，為周孝第三子周朝輔的后代，是其曾孫輩。

周氏族譜封面

周氏一族入川很早，當時敘永一帶剛歷戰(zhàn)亂，荒無人煙，周氏族人插占了大片土地。

經(jīng)過3代人的辛勤勞作，依靠租佃收入致富，周氏家族成為當?shù)馗皇笞?，修建了多所大宅院?/p>

同一時期的周家墳塋也修建得無比奢華，今石沿山一帶集中分布著的七八座當?shù)厝朔Q為花墳的周家墳塋，就是明證。

無字牌坊，更是周氏家族繁榮鼎盛時最杰出的代表作。

“那陣子，我們周家好多人都住在敘永縣城里面，后來太平天國的軍隊打過來，我們周家就又回來了，這里就是我們第一代祖先修的房子?！迸品恢魅?、唐孺人的曾孫，今年90歲的周昌達（字繼之），坐在修建于康熙年間的周家祖宅中，向我們娓娓講述家族的往事。

時光進入20世紀，跟大清王朝的命運一樣，周氏家族也慢慢衰落，不復當年的榮光。

周氏祖先自明代由湖廣上川，辛勤耕作100年發(fā)跡，后100年間，子孫享盡榮華富貴，爾后100年衰敗沒落。

他們的家族史，正如最后一個王朝的歷史。他們是見證者，也是親歷者。

始建于康熙年間的一處周氏祖宅

牌坊無字疑竇重重

關于牌坊無字的原因，歷來眾說紛紜。

一種說法是，因為當時爭著要在牌坊上留名的子孫太多，背景太復雜，無法協(xié)調，最終牌坊上一字不刻，所以當?shù)厝朔Q為無字牌坊。

這個說法經(jīng)不起推敲。許多貞節(jié)牌坊都沒有鐫刻子孫后代的名字，但卻都有龍鳳牌上的“圣旨”二字以及橫額、對聯(lián)、匾板的題字和介紹牌坊主人生平事跡的文字。

無字牌坊明顯為龍鳳牌、橫額、對聯(lián)的文字預留了位置，卻始終不見一個字。

牌坊上的龍鳳牌本該有“圣旨”二字，卻空空如也

周昌達告訴了我們一種新說法。

他年輕時聽老人講，當年修建牌坊時突發(fā)大水，沖走了牌坊上架的腳手架，導致不能刻字。

這個故事同樣站不住腳，牌坊雕刻精細，卻僅僅因為一場洪水沖毀了腳手架而無法攀爬上去鑿刻最重要的文字，實在荒誕無稽。

雀替上的圓雕獅子

一般來講，文字是預先鑿刻在牌坊部件上，再穿斗組裝的。先樹牌坊再刻字的做法明顯難度大得多，也不合常理。

作為一種重要的傳統(tǒng)代表建筑，牌坊起源于古代的門闕，幾經(jīng)變遷，逐漸衍生出褒揚旌表的功能。

自朱元璋頒旨修建狀元坊始，旌表類如貞節(jié)坊、節(jié)孝坊、百歲坊、德政坊等，必須由皇帝下旨修建。

牌坊石刻精美

明代早期的旌表流程是：縣（呈報）→府（復核）→當?shù)匕床煸海ê瞬榫吖?jié)）→中書省→朝廷（旌表），層層上報，奉旨修建。

清代以來，旌表流程進一步簡化，旌表對象進一步擴大，但直到封建王朝結束，沒有官方的認可，是絕不能私自建造旌表類牌坊的。

牌坊的龍鳳牌“圣旨”二字，既是官方的許可，更是建坊家族的莫大榮耀。

大石鎮(zhèn)無字牌坊的頂部，明顯雕刻有九龍環(huán)繞的龍鳳牌外框，卻不見“圣旨”二字，這不得不讓人心生疑竇：莫非此坊的修建未得到朝廷批準，屬于私自建坊？

無字牌坊頂部

破解牌坊無字之謎

1987續(xù)修的《周氏族譜》，前部分的內(nèi)容實際為民國年間修訂，譜中所載證實了我們的假設。

在族譜中，有一幅唐氏貞節(jié)牌坊的素描圖，更重要的是，譜中竟記載了牌坊本應刻上去的文字。原文如下：

周氏族譜上記載有牌坊的情況

正間正聯(lián)一：壽冠百旬汝南門第瞻懿典 堂居五代晉陽悃范樹貞型

正間正聯(lián)二：石磊巍峨似阜如山彰壽德 水潮澎湃前波后浪映繁榮

次間小聯(lián)一：千竿翠竹坊前繞 兩道霞霓岸上橫

次間小聯(lián)二：水繞山環(huán)錦百代 松青竹翠紹千秋

正中：崇光懿范

中橫：五世同堂 貞壽百年

兩面橫額：節(jié)美貞賢 承先啟后

此外，還錄有鄉(xiāng)人陶澤仁的律詩《貞壽之坊有感》一首：

晉陽花艷映濂溪，貞潔芳明千載奇。

五世同堂遺典范，百年高壽悅班衣。

牌坊磊落音容在，翰墨書成古跡題。

不愧后孫追慎遠，汝南萬代步云梯。

這首詩需要解釋的是，晉陽是唐氏望郡，這里暗指唐姓；濂溪指周敦頤，世稱濂溪先生，暗指周姓。晉陽花艷映濂溪，暗指唐氏嫁到周家。

班衣即斑衣，《藝文類聚》卷二十引《列女傳》：“老萊子孝養(yǎng)二親，行年七十，嬰兒自娛，著五色采衣。嘗取漿上堂，跌仆，因臥地為小兒啼，或弄烏鳥于親側?！币馑际巧泶┎室聦W嬰兒戲耍以娛父母，表示盡心孝順雙親。

汝南，敘永周氏的堂號為汝南堂。

周昌達回憶說，周家在朝陽壩一帶修了很多大院子，他小時候所居的朝門上還掛著一塊匾，寫著“五世同堂”4個大字。

“五世同堂 貞壽百年”，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表明，無字牌坊不僅是一座貞節(jié)坊，也是一座五世同堂的百歲坊，準確地說法應該是貞壽坊。

周氏族人早已準備好了將要鐫刻在牌坊上的文字，但卻因為種種緣由沒有雕刻上去。

在周昌達的帶領下，我們找到了牌坊主人周唐氏老孺人的墳墓。

墓碑為牌坊式，中刻“周母唐老孺人之墓”幾個大字，次間墓碑題刻著墓志銘。

唐孺人墓志銘

這是一段珍貴的文字，但其中的一段記載又帶來了新的疑問。

墓志銘記載，唐氏“夫亡，獨奉先翁與繼姑”，有“孝德”，“歷世七十三載，孀居二十七年。此其松柏節(jié)操，直可以輘轢（líng lì）天下古今而獨上矣?！甭淇顬椤按笄逋问辍保?871年，敘永文生楊芬拜題。

“歷世七十三載，孀居二十七年”，這與周唐氏“貞壽百歲”的記載不吻合。

最終，我們還是找到了答案。

周昌達老人在曾祖母唐孺人墓前

族譜中記載，周唐氏生于嘉慶3年（1798），卒于光緒18年（1892），從墓志銘寫成到光緒18年，正好21年。彼時73歲、守寡27年的周唐氏到去世正好94歲。

這說明，周唐氏去世21年前，周氏族人就為她早早地修建了生基墓（不埋死人、只埋活人的生辰八字和毛發(fā)、指甲、血、衣、鞋等物品，裝在壇內(nèi)埋入地下，俗稱生墳、壽墳），這符合川南一帶的傳統(tǒng)習俗。

周唐氏享年94歲，守節(jié)51載。貞壽百年，實為不易。其后人商議為她請旨建坊，并提前準備好了一切建坊所需的材料。誰知，請旨建坊的過程中，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狀況。

石刻精美

周唐氏卒于光緒18年（1892），牌坊建于第二年。又一年后的1894年，清政府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慈禧太后六十大壽；二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國難當頭。

我們推測，當時周唐氏貞壽的事跡材料已經(jīng)被鄉(xiāng)耆推薦到了縣衙，縣衙也呈報給了州府。

周家后代未有功名，卻不缺錢財，他們上下打點，地方官府允諾此事萬無一失，可以先行建坊，待得朝廷的批文到達，就可以鐫刻“圣旨”以及其他文字。

孰料，清廷時局不靖，根本無暇顧及這一份來自四川的建坊申請。

周家時運不濟，圣旨久盼不來，只好將就把牌坊立了起來。因不符合規(guī)定，所以不敢鑿刻一字。

雀替上的圓雕

這份永久缺席的圣旨和周氏族人的“先斬后奏”造就了敘永無字牌坊這一中國牌坊建筑中的獨特個例。

翻閱民國修訂的《敘永縣志》，書中記載了民國前敘永縣境內(nèi)的所有牌坊，包括馬嶺鎮(zhèn)三塊石龍胡氏貞節(jié)牌坊在內(nèi)的3座現(xiàn)存牌坊均赫然在列，唯獨不見大石鎮(zhèn)朝陽壩周唐氏貞壽牌坊的蹤影。

這表明，官方對此坊的合法性是不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