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奉友湘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這幾句話成都人都知道，是成都著名的春熙路美名的出處。但也許有一半的成都人不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jīng)》。再進一步，也許大部分人不知道，這幾句看起來很“歡娛”的話，竟然是老子發(fā)牢騷發(fā)出來的。

啥子咹，老子也會發(fā)牢騷？他不是得道的神仙嗎？他不是主張清靜無為，不爭不奪，上善若水么，他還會有煩惱？

是的，老子畢竟是凡人，不是神仙。作為一個有著深邃思想的智者，他的煩惱也許比一般人還紛亂如麻。我們還是先來看看老子是怎樣發(fā)牢騷的吧：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其未央哉！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

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

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上面是《道德經(jīng)》第二十章原文。試著意譯一下：

贊成與反對，相差有多遠？善良與丑惡，相差又多遠？害怕著別人的害怕，我也是凡胎肉眼。前路崎嶇又漫長啊，何處才是天邊！

你們一大撥人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像去赴國宴；又像沐浴著春風(fēng)，登上高臺欣賞美景聯(lián)翩。而我卻獨自向隅而泣，神傷黯然。我像一個不會笑的嬰兒，沒人喜歡；我又像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狼狽不堪！

大家都過得富足而幸福，唯有我像悲慘的遺孤！我有一顆愚笨的心，懵懂無知荒唐虛度！人們是那樣清醒，我卻是如此糊涂；人們是那樣聰明，我卻是那樣癡木！我的生活似大海，一會兒波峰，一會兒浪谷；我的人生像狂風(fēng)，放蕩不羈，沒有歸宿！

大家都活得如魚得水，唯有我冥頑不化空垂淚；為了我心中的大道，哪怕斯人獨憔悴！

老子第二次發(fā)牢騷是在《道德經(jīng)》第七十章，感嘆自己就像懷抱和氏玉而不被人認(rèn)識的人，知音難覓，抱負(fù)難展：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

意譯出來就是：

我的治國之法是那樣容易理解，也很容易施行；但普天之下，哪個國君能認(rèn)識到，哪個能采納施行啊！

我的治國方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指出的具體路徑是那樣清晰明瞭。君王們哪里懂得我的苦心孤詣，更不懂得其中的奧妙！不被理解，不被欣賞，更沒有人效法我的主張。圣人懷著玉一樣美好的才能，被人輕賤只因為穿著粗陋的衣裳！

看看，老子在流淚；聽聽，老子在呼號。無人認(rèn)識，報國無門。只因為人微言輕，老子就是有天大的抱負(fù)也得不到賞識。他只有自嘲，他只有反諷，說自己傻，說自己笨！他只有無可奈何地說自己不入潮流不識時務(wù)！可他為什么會發(fā)出這樣郁郁不得志的牢騷呢？這跟他的人生際遇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別看老子后世聲名顯赫，可他實際上一生都沒有當(dāng)過什么大官，也沒有真正治國理政。據(jù)《史記》記載，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大約生于公元前580年（周簡王六年），卒于公元前500年（周敬王二十年）。他是楚國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曾任東周守藏室史，相當(dāng)于當(dāng)今國家圖書館的館長。有人認(rèn)為他還是史官，并兼天文館館長。由此，他可以飽覽當(dāng)時的典籍，可謂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妥妥是知識淵博的大學(xué)者。連孔子也曾30歲時前往向他求教禮制。事后孔子還對弟子贊道：“老子猶如乘云駕霧的龍一樣”。

老子是一個有抱負(fù)的人，對東周的日漸式微憂慮不已。他想拯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可沒人聽他的主張，認(rèn)為他是杞人憂天。于是，老子決定隱居，遂掛冠而去。

他獨自一人騎著一頭青牛，向西踽踽而行。到了函谷關(guān)這個地方，見到山川雄壯，風(fēng)景秀美，便想在附近歸隱山林。

見到“紫氣東來”的函谷關(guān)令尹喜，想必生著火眼金睛，他一見老子便看出他絕非等閑之輩，一定是圣賢之人。尊賢愛才的令尹喜當(dāng)然不肯放過他。好酒好肉招待老子之后，他要老子在隱居前把自己的思想寫成書。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知音，又好吃好喝好伺候，老子實在不忍拂了令尹喜的美意。于是，他便在此一邊思考一邊寫作。

老子想著廟堂高處之混沌，想著江湖百姓之困苦，他冥思苦想，尋找解決的方略。他終于悟出了大道。

老子認(rèn)為，道就是宇宙間的總規(guī)律，不可看見，不可捉摸，不可言說：“道可道，非常道”。但如果遵循道，堅持道，便可以得到“德”，即掌握萬事萬物的規(guī)律。道即是大海，德即是奔向大海的千萬條河流。

老子悟出了世間萬事萬物是如何產(chǎn)生的，發(fā)展的，衰亡的?！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認(rèn)為，是道，即自然的規(guī)律產(chǎn)生出最早的一種元氣；這種元氣又生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又合成天、地、人；最后，天、地、人又生成世界上的萬物。

老子最早悟出了自由經(jīng)濟的真諦：“為無為，則無不治”。讓君主無須管人民如何發(fā)展生產(chǎn)，農(nóng)民自然知道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商人自然明白什么能賺錢，哪里能賺錢。

他提倡以民為本，“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就是說執(zhí)政者的思想不能一成不變，要把百姓的想法當(dāng)作自己的想法，做一切事都要順應(yīng)民意。

他大概是最早提出治理國家“不折騰”的人：“治大國如烹小鮮”。煎小魚時，如果老是翻來覆去，魚就會散架；治理國家如果反復(fù)折騰，經(jīng)濟就無法發(fā)展，百姓就不能安居樂業(yè)。

他痛恨戰(zhàn)爭，尤其反對侵略戰(zhàn)爭。“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因為，“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往往是毀滅性的災(zāi)難。他的這個觀點，在當(dāng)今世界上，可以找到許多明證。

他強調(diào)個人修養(yǎng)，不但要有知人之智，更要有自知之明；勝人固然有力，戰(zhàn)勝自己的弱點則更強：“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他認(rèn)為，真正的富裕是知足，真正的長壽是死后精神不朽。

老子還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國”模型：小國寡民。人民按照自己的想法，過著恬淡的日子，吃著可口的美食，穿著漂亮的衣服，人人安居樂業(yè)?！班弴嗤?，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老子所處的年代，還沒有毛筆，也沒有紙張。他有可能是用硬筆把《道德經(jīng)》寫在絲帛之上；也可能用硬筆寫在竹簡之上。還有可能是用特制的刀具，把字刻在竹簡之上?？傊?，他寫得很慢，寫得很苦，寫得很燒腦。他的思想在宇宙中翱翔，在天地間穿梭，在人世里逡巡。

夜色已深，孤燈之下，他寫著寫著，突然悲從中來，感覺到了極度的孤獨。他不知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這些大道之說，有沒有人能夠讀到，有沒有人能夠理解，有沒有人能夠施行。他跳開思路，換了一個思維頻道，發(fā)起了自己的牢騷：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其未央哉！

大概200年后，屈原也許是讀到了老子的牢騷，才產(chǎn)生了寫《離騷》的想法，才吟出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名句。

不過，老子畢竟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他雖然有一時的情緒低落，但他很快便調(diào)適好自己的心態(tài)，他要堅持自己的大道，為伊不惜消得人憔悴，他繼續(xù)堅定地把《道德經(jīng)》寫下去，終于完成了這部于今天廣泛流傳于世界的偉大經(jīng)典。他的心愿完成了，他從此歸隱林泉之下，再無音信，為后世留下了千古之謎。